李白诗歌月亮意象之文化心理探析
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廖悰
摘要:李白诗歌中,写月的诗歌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分析李白诗歌中的月亮意象描写,可以从一个角度管窥李白文化心理。李白诗歌月亮意象反映了李白对自我的高度肯定、超脱凡俗的理想追求和他的赤子真诚。李白将自己和自己喜欢的朋友及女性比着尊贵华美的天上月,与之交流、相知;李白虽然大半生都在四处奔波,却以诗歌的方式构筑了一个依然超脱凡俗的艺术空间,这个空间里,明月占据了相当重要位置;在李白心中,故乡和朋友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由于诗人对月亮意象的格外珍视,诗人也用月亮意象表达他对故乡的真诚眷念、对朋友的真诚思念。
关键词:李白诗歌 月亮意象 文化心理
月亮作为离地球最近的天体,高远、明朗、宁静,有别于太阳的炽热,给予人类母性般温情关怀。由此,自先民起,月亮也承载了人类无数的想象和情感,月亮意象也从上古神话进入到文学作品,历来受到文人的重视。《诗经. 陈风. 月出》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曹操《短歌行》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鲍照《绍古辞七首》之三言“凭楹玩夜月,逈眺出谷云。”由于魏晋南北朝山水诗、田园诗等对自然的进一步发现,唐代更进入了一个自然意象充满诗歌的时期。“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1】的李白诗歌作为盛唐诗歌的代表,当然不会例外。根据安旗先生《李白全集编年注释》细览李白诗歌,从李白早年的《初月》到暮年的《悲歌行》,写月的诗歌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中国社科院杨义先生在论文《李白的明月意象思维》中言:“明月意象也许尚不是李白诗中出现最多的意象,却切切实实地是李白诗中最富诗情的超级意象,一种具有开风气价值的意象。”【2】考察李白诗歌中的月亮意象,其与李白文化心理高度契合。李白诗歌月亮意象反映了李白对自我的高度肯定、超脱凡俗的理想追求和他的赤子真诚。
一、尊贵华美的自我肯定
李白的傲岸不羁源自于对自己有着高度的肯定。李白受着儒家、纵横家、道家、佛家等文化思想影响,兼具进取和隐逸两种精神品格。李白在《梁甫吟》中言:“风期暗与文王亲”,《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中言“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古风五十九》其一言“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秋”以周文王与孔子自喻。这是李白在儒家思想影响下的自我肯定;《送梁四归东平》言:“殷王期负鼎,汶水起垂竿”,《赠从弟冽》言:“他年尔相访,知我在磻溪”,《赠钱徵君少阳》言“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以伊尹、吕尚自喻;历史上许多建功立业的名臣也是李白意欲仿效的典范。李白的诗作中屡屡出现先秦、汉朝时期一些著名文臣武将。如管仲、晏婴等政治家,如苏秦、张仪等纵横家,如韩信等开疆拓土的将帅,有如诸葛亮等治世之名臣。这是李白在纵横家思想影响下的自我肯定。《大鹏赋》言“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怀仙歌》言“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可见李白在道家思想影响下的自我肯定;《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言“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可见李白在佛家思想影响下的自我肯定。
李白以著名历史人物甚至仙佛自喻,同时也将自我形象赋予给特定的自然意象。在众多的自然意象中,李白选择的是高悬天空、尊贵华美的月亮。《行路难》(其三)言“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诗句以反语方式道出李白从来不甘于“含光混世贵无名”,从来“孤高自比云月”的超尘拔俗。《自代内赠》言“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以妻子的口吻将自己比着“天上月”,形象高雅脱俗,只可仰视而不可攀附。
除了自比为月,李白也将这一尊贵华美的自然意象给与少数为他所欣赏的其他人。《哭晁卿衡》“明月不归沉碧海”以明月喻晁衡;《赠别从甥高五》“贤甥即明月,声价动天门。”以明月喻高五;《越女词五首》(其一)“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西国有美女》“蛾眉艳晓月,一笑倾城欢。”《燕赵有秀色》“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相逢行》“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以月喻诗人欣赏的美丽女性。
因明月如同自身一般高贵华美,李白视明月为能与自己交流、相知的对象。所以在《泾川送族弟》中言“仙人不见我,明月空相知。”视明月为知己。因为与明月互为知己,所以李白诗歌里多有与月互相欣赏之辞。“夫君弄明月,灭影清淮里”、“横笛弄秋月,琵琶弹《陌》桑”、“昨宵梦里还,晕弄竹溪月”、“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水影弄月色,清光奈愁何”、“手弄素月清潭间”、“白水弄素月”、“抱琴时弄月”、“乘舟弄月宿泾溪”、“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弄月”、“玩月”常见于李白诗歌。但这里的“弄”与“玩”,是指诗人因欣赏月、与月相知而产生的亲昵情感所致,而并非轻佻的表达。《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言“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梦游天姥吟留别》言“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写到明月对自己的眷顾,也是知己之间的多情回报。
特别在《月下独酌》(其一)中,“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诗歌塑造了一个孤独的饮者形象。“出于李白主体精神的孤傲和其相应的行为使他在品尝自我优越的同时,也走向世无同类或知音的孤独”【3】其孤独乃是因为高贵华美的自我意识,不屑与尘俗同流同波。在孤独中,诗人唯有“举杯邀明月”,只有天上的明月配得上诗人的邀约,配得上与诗人同歌同舞。明月也多情地徘徊于诗人的歌舞中,这样孤高的意境中,只有诗人和月。亿万众生、历史沧桑、功名富贵都不能点染。
二、超脱凡俗的理想追求
由于具有尊贵华美的自我意识,李白毕生有着超脱凡俗的理想追求。
李白在“盛唐气象”影响下高扬着积极进取的精神,同时,李白的隐逸出世的思想也在其众多作品中得以展现。前文已指出,李白受着儒家、纵横家、道家、佛家等文化思想影响,兼具进取和隐逸两种价值趋向。一个人可能因为受多种文化思想的影响,而具有多种文化心理,但其间必有一种文化心理是最重要的,构成其生命的底色。本文认为,构成李白生命底色的,是李白受社会思想、地域文化等影响,形成的隐逸文化心理。
按《李白全集编年注释》,李白汲汲于功名、力求仕进的诗歌在全部诗歌中所占比重并不大,表达隐逸意趣的诗歌占了更大比重。开元18年,李白受征召前,还在苦求仕途时,在《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之二)中言“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尚未踏上仕途,便已想到“功成拂衣去”;天宝元年,《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言“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天宝2年,《朝下过卢郎中叙旧游》言“何由返初服,田野醉芳樽?”此时,李白名动天下,受到玄宗征召入朝,正是自以为可以施展抱负的得意之时,李白在这一时期虽有自鸣得意的表现,但从这些诗句可见,李白骨子里一直没有忘记山野林泉,而且视山野林泉为自己的最终归宿。
开元21年,33岁的李白闲居安陆,于《春日醉起言志》中言“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眄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由诗歌题目得知,此为“言志”之作。故应可从诗歌看到诗人最为真实的内心世界。从内容可见,李白所言的志向并非投身仕途官场,并未言其政治抱负,而是以一种更高境界来认识人生,道家的隐逸意趣流露笔端。天宝二年,43岁的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言“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诗人视此为人生之至乐。天宝3年,李白在《行路难》(其三)中言“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上元元年,60岁的李白在历经坎坷沧桑后,在《江上吟》中言“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可见李白一生中,始终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虽然他也有着施展胸襟的政治抱负,但这只是他生命中证明自我价值的一个过程,一种方式,一段插曲。李白生命中色彩最浓的仍是他的隐逸意趣,这是远远超脱凡俗的。
由此,本文认为,在李白看来,归隐林泉,与扰攘红尘了无牵挂才是其超脱凡俗的理想追求,是其人生的最高追求。于是,李白虽然大半生都在四处奔波,却以诗歌的方式构筑了一个依然超脱凡俗的环境。或者说,后世人们从李白诗歌中,能够复原一个超脱凡俗的、诗人为之向往的艺术空间。这个空间里,明月占据了相当重要位置。
李白诗歌《自遣》中言“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这首诗也作于开元21年,李白33岁,时居安陆。诗歌描写了诗人无拘碍的闲适心态,落花盈衣袖,醉意朦胧中闲步于月下溪边,夜色清幽,无可无不可,诗人的心境与身外环境高度交融共生。李白《赠嵩山焦炼师》言“萝月挂朝镜,松风鸣夜弦”、《游南阳清冷泉》言“空歌望云月,曲尽长松声”、《春日醉起言志》言“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等等。人的现实生存(生活)空间也许很多时候不能自由选择,但是人能自由选择理想中的生活空间即艺术空间。艺术空间虽然虚幻不真实,却最贴近人的精神追求。人的文化心理、思想意趣在其营造的艺术空间中得以真实展现。李白的诗歌中,最多的不是金马玉堂,不是金戈铁马,而是有各种月亮相伴相映的清澈、明朗、洁净、自由的艺术空间。从中,我们可见李白归依林泉、高蹈出世的隐逸意趣。
由隐逸意趣使然,李白诗歌中,酒与月的意象也多次进行重合。李白的《把酒问月》上承《春江花月夜》,下启苏轼《水调歌头》,以“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作为诗歌结尾。《仙人骑彩凤》言“琴弹松里风,杯劝天上月。风月长相知,世人何倏忽。”《襄阳歌》言“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将进酒》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之“纵酒”,有学者认为是其颓废消极的表现。本文认为,李白纵酒虽也有颓废消极,但究其大体,依然是借纵酒来表现其不屑于同世人一般蝇营狗苟的高蹈心态。
三、情意深长的赤子真诚
对于李白的天真与童真,闻一多曾言“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时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言:“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暗用陶渊明典故,表达自然率真的情怀。率真、天真、童真的李白注定不能成为一位成熟的政治家,但能够成为一位伟大的、真诚的诗人。李白也用月亮意象表达他对故乡的真诚眷念、对朋友的真诚思念。由于诗人对月亮意象的格外珍视,故可见在诗人心中,故乡和朋友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
李白真诚地眷念故乡。
李白故里在何处,这个问题多年以来都是一个争论的热点。笔者曾经撰文言及李白的祖辈很可能因政治原因流配,后又逃归,所以李白讳言祖辈,甚至包括自己真实的故乡所在。自古以来,许多地方为此争论不休。李白的诗文中,也含混其词,也曾有“陇西”、“山东”、“金陵”、“蜀中”等多个指向,但终究并未落实。今人也因诸多原因进行过李白故里之争。其实,明代思想家李贽已经为这个问题作了一总结:“蜀人以白为蜀产,陇西人则以白为陇西产,山东人又借此以为山东产而修入《一统志》。盖自唐至今然矣……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千百余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时,无地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陇西人,亦是山东人,亦是会稽人,亦是浔阳人,亦是夜郎人。死之处亦荣,生之处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读其书,见其人,亦荣亦荣!莫争莫争!”【4】
如上文言,李白对故乡所在地讳莫如深,但是,故乡是必然存在的。在每个人一生当中,哪怕远行千里万里,但是故乡总是最能维系他情感的地方,故乡于我们每个人而言,具有如母亲一般的包容、亲切,能在任何时候唤起我们的归宿感。“叶落归根,人老归家”便是谓此。值得注意的是,豪迈不羁、纵酒天下的李白也有其脆弱的时候。李白的一生也是飘零的一生。空怀壮志而不得其所。古来士人讲求“安身立命”,才有根基之稳固。而李白,却似乎从未有此安稳之感。如他在《邺中赠王力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中所言“一身竟无托,远与孤蓬征。”在《春日独酌》(其一)中言“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可见李白从来的无依无靠的飘零之感。正因为这样无依靠的飘零之感,李白更有着对故乡深情甚至于痛苦的眷念。在李白的传世名篇《静夜思》中,“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成为千年以来游子的共鸣之声。《秋夜独坐怀故山》言“秋山绿萝月,今夕为谁明?”《月色不可扫》言“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寄淮南友人》言“海云迷驿道,江月隐乡楼。”多次以月亮寄托乡思乡愁。《子夜吴歌》(其三)言“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关山月》言“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捣衣篇》言“晓吹员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在这些诗歌中,诗人推己及人,在战争题材中,叙写普通士卒的思乡之情和家人对他们的绵绵思念。
前面所言豪迈不羁、纵酒天下的李白也常有飘零之感,空怀壮志而不得其所。所以李白真诚地对待朋友。李白一生交游很广,上到卿相下到平民,僧人道士皆有交往。各类朋友也成为李白精神上的重要依托。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言“囊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道出诗人的轻财好施。《上安州裴长史书》又言“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间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骨尚在。白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明情。”道出诗人存交重义,情意深重,义薄云天。《金陵酒肆留别》言“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道出李白与朋友之间的互相珍视。《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言“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送张舍人之江东》言“吴洲如见月,千里幸相思”,《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言“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纱石上窥明月。”《送储邕之武昌》言“黄河西楼月,长江万里情。”《赠王判官时余隐居庐山屏风叠》言“何处我思君?天台绿萝月。”《对雪醉后赠王历阳》言“清晨鼓棹过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楼。”都以诗人自己钟爱的月亮意象表达对朋友的思念和牵挂。
文学创作与其他艺术创作一样,都是作者文化心理外露的过程。当一位作者的创作风格臻于成熟的时候,其实也就是他的文化心理成熟之时。陶渊明之“东篱采菊”,林逋之“梅妻鹤子”,郑板桥之“一枝清瘦竹”,基本已成为后世感知陶渊明等诗人及一些自然意象的习惯思维指向。这期间,还有李白的“孤高比云月”。杨义先生在论文《李白诗的生命体验和文化分析》中认为:“李白精神上的关键点是醉态思维、远游姿态和明月情怀。”【5】“明月情怀”能否真正称得上李白精神的关键点之一,尚待商榷。但是,李白诗歌中月亮意象的密集,以及从诗文流露出诗人对月亮意象的偏爱,使得后世的我们在欣赏李白诗歌、感受李白文化心理时,同时感受到天上那一轮朗月,如千年之前与诗人李白相知相惜的多情流照。